決心生下柯承恩,對陳錦純與柯明期來說,是一場意志與信仰的考驗。
兩個盲人的結合,在外人眼裡看來,是有幾分矛盾的。識者可以體會他們相互瞭解、彼此扶持的真情;不識者卻難以想像,有著同樣缺憾的夫妻,要如何在生活中互補相助,更何況是養育一個孩子。
他們也曾經歷一段心理掙扎,一段痛苦煎熬。想有個孩子,一個愛情的結晶,是兩人生命的延續;想有個孩子,是一個活潑、健康的生鉻,豐富這個家庭。可是,這個孩子會是健康無缺憾的嗎?雖然陳錦純的天生弱視,源自早產及保溫箱的傷害,柯明期則是在二十六歲時因籃球時遭撞傷而導致失明,兩人皆非先天視障,但會不會生下視障兒,延續夫妻倆的悲劇?卻始終是兩人心理揮不去的陰霾。不是也有許多健康的父母生下殘障兒嗎?更何況他們夫妻倆都是盲眼人。
但對孩子的期粉,終於使他們戰勝憂懼,順利孕育了新生命。住在臺中大甲鄉下的老太太,欣喜之餘也一口承諾要包攬照顧孩子的責任,讓陳錦純和柯明期能安心地在新莊盲人遷建院繼續教職。不料就在胎兒三個月大之際,醫生檢查出陳錦純的血液屬RH陰性,懷孕時不僅母體危險性高,胎兒也容易死於腹中。
先前的疑慮未消,又乍聞此訊,夫妻倆頓時手足無措,經過一夜的溝通、爭執、淚水、恐懼,儘管陳錦純撫腹萬般不捨,柯明期仍在第二天向師提出施行人工流產的要求,他不敢冒險。
是醫生以進步的醫療科技和專業說服了他們突破心結,雖然仍是忐忑,但嘗試將的一切交託給上帝,也就能全心期待孩子的到來。
孩子終於誕生了!體力耗盡的陳錦純躺在產房裡,虛弱地張開眼睛,迫不及待地詢問醫師:「孩子看得見嗎?」直到聽到肯定的答案,才放下心中大石。柯明期則在隨後一一向親友長輩報喜訊的電話中,感受到大家壓抑已久的憂慮。不問是男是女,不問平安與否,大家最迫切的問句都不約而同:孩子看得見嗎?
而其實,醫師的回答並沒有讓陳錦純就此放了心,萬一是弱視呢?會不會像自己一像日漸惡化?小承恩幾個月大時,陳錦純便不時拿小玩具移動地逗他,同時以手的撫摸來感覺孩子是否會隨著玩具轉頭移動視線。甚至孩子已過周歲了,夫妻倆還常常會伸出手指頭問小承恩:幾隻?不是為考驗他的智商,他們並不期望孩子有過人的聰慧,他們只是想進一步確定,孩子是正常的,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,看得到這世界,擁有繽紛多彩的人生。
天生弱視的陳錦純,雖然不曾看過彩色世界,但原來尚可辨認對比強烈的顏色,直到懷孕時,視力大幅惡化,照顧小承恩時,又烴持每天半夜起來餵奶,或許是睡眠不足、過於疲累,不久,就什麼也看不見了。雖然完全喪失視覺,但陳錦純並不認為自己為孩子作了犧牲,也不認為對自己照顧孩子有任何影響,因為,她從來不是運用視力來做一個稱職的母親。
本來,陳錦純並不相信自己能盡一個母親的職責,從來沒有看過嬰兒,無法想像自己可以去呵護一個這麼微小而脆弱的生命,但坐月子時和婆婆相處的經驗,卻使她深刻的感受到,自己婆婆照顧孩子的理念與方法差距太大,逐以捨不得和孩子分開為理由,暫時將小承恩送到同在台北的娘家。
她原本也不想麻煩飽受關節炎折磨的母親,但看到婆婆捨紙尿褲不用而裁剪舊衣褲來包裹孩子的小屁股時,她不禁為孩子感到委曲,一方面是擔心不衛生、染上尿布疹,更重要的是,她不要被人看輕,小承恩身為盲人之子,已經很可憐,她不要親友認為他因此得不到良好的照顧,只能撿別人不要的舊衣衫用。就在這樣自卑又自傲的矛盾結下,她婉拒了婆婆的好意。
但是將小承恩交給娘家照顧,對身體狀況欠佳的外婆來說卻有些吃力,百般無奈下,陳錦純卯上全力學習照顧嬰兒,包括尿布、幫孩子洗澡、藉重量的感覺拿捏水量沖牛奶..。兩個月後,陳錦純接回了小承恩,那個晚上,夫妻倆如臨大敵,謝絕了一切訪客,八點鐘就上床準備與小承恩徹夜抗戰。因為看不到,小嬰兒又不會說,擔心他被小被子悶著了,擔心他尿溼了,擔心他不舒服...,一整夜,陳錦純就守在嬰兒床邊不敢閤眼。
第二天,夫妻倆又急急忙忙把孩子交還給外婆,生怕在不知不覺中已傷到了孩子。面對這個柔弱的小生命,兩人都亂了方寸,不知所措。一個星期以後,陳錦純才理清了頭緒,細規畫好一切生活細節、安全措施,再一次接回了孩子。
起初,她換尿布時還得先預墊報紙,唯恐弄髒了床單,一段日後,她不僅熟悉俐落,連沖牛奶的水量都可以拿捏得一百二十C.C.,絕不會多倒一格水,看得明眼的來訪朋友咋咋稱奇。而陳錦純只說:"人的潛力無限!"尤其是為人母吧!
因為眼盲,陳錦純付出了更多的心力與時間,但在小承恩周歲會跑會爬之後,她才發現,更艱難的時期才剛來臨,陳錦純隋時得豎起耳朵注意孩子的動靜,卻仍不了小意外。那天,當剛滿周歲的小承恩驚天動地的嚎哭聲從客廳裡傳來,陳錦純飛奔出來抱住孩子,不對勁的哭聲告訴她孩子出事了,但她卻"看"不到原因,只能驚慌失措地抱著孩子撫慰,卻止不住哭聲,陳錦純心裡又急又痛,不禁也要哭了。直到柯明期踩到地上的一灘熱水,才知道是孩子爬上架子玩熱水瓶,顯然是被熱水燙傷了。
一陣驚慌,夫妻倆當下抱著孩子衝出宿舍,找重建院裡明眼的同事幫忙查看傷勢,方知孩子傷在大腿,但並不嚴重,經醫生擦後即穩住了傷勢。陳錦純自責沒能盡到守護孩子的責任,卻也慶幸孩子無大礙。此後孩子便學了乖,再也不曾玩過熱水瓶。
還有好幾次,夜裡小承恩病了,發高燒,爸爸只好一手抱著他,一手拿著手杖,在半夜無人的街頭攔計程車送急診,有時候手都舉痠了,也不知是根本沒計程車經過,還是人家拒載,夫妻倆也只能心急如焚,卻無法可想。
儘管照顧孩子不易,但說起小承恩,陳錦純滿是對上帝的感恩,她一再強調:「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孩子,上帝就給我們。
一般男孩子學話慢,小承恩卻早早便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需求,因為他發現比手畫腳並不能達到目的。陳錦純笑者說,話裡有感慨、有欣慰;通常媽媽觀察嬰兒的眼睛發紅,判斷他在用力大便而知曉該換尿片了;小承恩大便時不但用力而且出聲,讓陳錦純一聽就知道要準備尿片;小承恩很聰明,兩歲大就知道幫爸媽找公用電話、會看有無導盲磚、有無障礙物...,漸漸地,他成為爸媽的眼睛。
為了讓承恩擁有健康的心靈,在重建願中也擔任輔導工作的陳錦純,從小就以平常的方式讓孩子知道並接受父母眼忙的事實,讓孩子了解:爸媽雖然看不見,但仍能生活自主,仍能把他照顧得很好,也都有份不錯的工作,在重建院裡分別擔任教務主任和老師,還有能力去幫助別人。陳錦純很厭幸,孩子雖然有遺憾,偶爾也會不解地拿她和同學的媽媽比較,但既不自卑,也不會怨天尤人,比起許多自小受祖母、姑舅教養,稍長才回到眼盲父母身邊,無法接受事實而適應不良的孩子,陳錦純很高興,她能熬過來,陪伴孩子走過最初的成長路,而不去擔心這樣的問題。
打從承恩上幼稚園起,陳錦純便致力扮演好家長。她與老師維持密切的聯繫溝通,學校有任何活動,雖然她看到,一樣全程出席;遇有母子同行的餘興活動,她也一定商請承恩熟悉的朋友代為上場;老師寫在聯絡簿上的事項,必能得到陳錦純適切的回應,讓老師都不得不讚嘆她是最合作的家長。
為了教育承恩,她在教孩子識字、認物的字卡、圖卡上,藉著朋友的協助一一打上點字,再拿來考小承恩。雖然看不到,一摸點字她就知道午恩答對了沒有,她就這樣,一點也沒有因眼盲而疏忽了對孩子的教導。
陳錦純對承恩的照顧甚至超過一般父母,在繁忙的工作之後,她為孩子準備豐盛的飯盒,當級任老師驚訝地問:「柯承恩,你爸媽不是盲人嗎?怎麼能幫條做便當?」小承恩反而有幾分得意,他覺得老師、同學的驚嘆很奇怪,自己的爸媽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啊!除了----看不見自己。
承恩健康活潑,和尋常孩一樣,在校裡學會了舞蹈唱遊,回到家中就不免要「表演」給爸媽看,可是他又唱靈跳,陳錦純卻只能帶著抱歉的微笑,讓他失望極了。有一次承恩忍不住拉著她的手,急切地嚷著:「媽媽,你用摸的,我一邊跳,你一邊摸。」她一邊摸著,一邊欣慰地笑了----為兒子的貼心。
看不見承恩,她並不覺得遺憾,儘管有許多朋友一再跟她說:「承恩是個小帥哥!可惜妳看不到他。」她在意的並不是兒子的長相,重要的是兒子就在身邊,乖巧而懂事。把兒子摟在懷裡,她那樣真切地感覺到兒子的成長,他又長高了,長得這麼好,不再是那個讓人抱在懷裡不知如何安放的嬰兒。陳錦純覺得好滿足。
陳錦純唯一的遺憾,是在承恩學習的過程中,不能給他一個明眼母親所能給予的教導。
從小就看不見,陳錦純習慣了幽暗的世界她接受專業訓練,生活作息一如常人,只要熟悉,並不覺得視力有多重要,但那一天,她真的真的好遺憾自己看不到。
那天,他們一家三口和大哥、大嫂相約到木柵動物園,因人潮過多走散了,當她獨自帶著三歲大的承恩在涼亮等候,孩子被人群吸引,拉著她一道走過去,陳錦純可以從圍觀的談話中得知,他們正在「欣賞」一群小猴子,但她卻無法像周圍的媽媽,指著各種不的猴子為兒子作介紹,她沒看過猴子,無法想像因為毛色、臉型、尾長不同,猴子竟會有許許多多不同的長相、不同的名稱,她沒有辦法教孩辨識。那一刻,她覺得好遺憾,覺得虧欠孩子。
承恩八歲了,他是父母的「眼睛」。有時候,聽著承恩唸各式繳費通知單,陳錦純便不自覺地微笑,她衷心謝上帝,賜給她承恩,讓她可以成為一名母親,因為有了承恩,她的生命才得以完全,沒有缺憾。
資料來源:【生命力】南方月刊:殘障者的大學之路
1999年3月號
$$「殘障者的大學之路」之一
$$邱琦嵐母女 共同戰勝聽障命運 / 須冠達
雨聲,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聲音之一,然而對一個永遠無法使用耳朵回應世界的人來說,那怕是聽聞一瞬間雨點打落在葉梢的滴答響也好,恐怕都將是一輩子無法實現的綺麗之夢。在十九歲的邱琦嵐眼裡,無法聽聞雨聲正是她心中最大的遺憾。
現在就讀於輔仁大學社工系一年級的邱琦嵐,出生後第五十天因為氣管發炎送醫治療,在當時用來治病的藥物會產生副作用損傷耳神經,也因此直到一歲多她才被人發覺喪失了聽力。「我真的跑遍了台北市的每一家醫院」琦嵐的母親楊曼娟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如此說著,「直到得知最後一家醫院對琦嵐聽力的相同診斷時,我才不得不承認了這樣的事實。」
「自從琦嵐二歲開始,我就伴隨著她去語言中心學唇語」邱媽媽表示當時在語言中心的教學只有短短幾個小時,回到家後卻往往要陪琦嵐花上加倍的時間,一字一句慢慢練習正確發音。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,「因為當她第一次開口叫出『媽媽』時,我明白琦嵐這輩子絕對不會是個啞吧!」
邱媽媽心底清楚,對於一個有殘缺的孩子來說,就算是給她再多的財富也無法讓她過充實的人生,也因此在她們夫婦的心中,是希望琦嵐能夠走向升學之路。「選擇升學是父母和我的決定,因為媽媽說,一個正常的人高中畢業都找不到工作,更何況是殘障者」,在琦嵐的心中,一名殘障人士是需要一技之長來面對未來,而對她來說,選擇升學便是她未來的方向。
因為這樣的想法,琦嵐從小學起便進入一般學校就讀,聽力障礙使得她在課堂上學習倍感困難,但值得慶幸的是師長與同學都願意提供幫助。「有時候我實在弄不懂老師在說什麼,但同學們都願意幫我和老師溝通,而在與同學談話時,他們也會儘可能的讓我看到唇語」。放學後,邱媽媽也會重新整理女兒上課隨身攜帶的錄音機所錄下的課程內容,進行第二次輔導教學「每天回家,都由我重聽錄音帶的內容,等做好筆記後會再增加一些補充資料來教琦嵐。」
日常生活裡,聽不見聲音確實帶來很多的困擾,由於聽力消失的原故,對於別人的呼喊,琦嵐沒辨法即時回應,交談時也很容易會錯意,更不用說上課聽不到老師的聲音而在學習上事半功倍。而邱媽媽也因此從國小起就一直陪著她上學,直到今天。
談到求學過程中最難忘的事情,琦嵐表示那是在她還就讀於景美女中三年級時所發生的。當時,邱媽媽腳不小心被一鍋熱湯燙到,兩腿雙膝以下都遭到嚴重的燙傷,然而她為了幫助女兒複習功課趕上學校的進度,以致於過了十一天,三度灼傷的腳都已經腐爛,她才在醫生的強制下住進醫院接受治療。不過接受治療的時間拖了太久,「整整一個月就開了四次刀把壞死的肉刮掉,另外還進行了二次植皮手術,本來神采奕奕的媽媽被弄得不成人形。」
琦嵐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考前的晚上,「媽媽住院期間剛好遇到第一次段考,放學後我去看媽媽,她為了幫我複習功課,那天晚上請護士小姐取消打能讓媽媽止痛,會讓媽媽睡著的嗎啡。看著媽媽強打著精神,忍著痛苦來教我讀書,那一幕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裡,讓我永遠無法忘懷。」
邱琦嵐的升學之路是崎嶇不平的,她並沒有如願以償的一次就考上大學。琦嵐表示,由於聽力上的問題,補習班的教課速度不是她所能承受的,也因此選擇了在家自習,由母親伴隨著重新面對聯考。「除了父親教我數學外,其它的都由母親一人包辨,重考的一年裡,沒有考試、沒有重點,更沒有所謂的名師指導,我只有聽從媽媽的安排,一科一科的重背。」
而對邱媽媽來說,女兒重考的一整年她也同樣承受了相當大壓力。邱媽媽表示,家中許多人反對琦嵐繼續升學,有人認為她應該放棄升大學的想法,以五專為目標習得一技之長;有人則抱持著失敗論,認為她應該讀啟聰學校。「這真的是我這輩子最難渡過的三百六十五天」邱媽媽述說當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,家人對升學抱持反對態度,為女兒選擇的升學之路又怕琦嵐無力承擔,而她,只不過是希望女兒能在未來活得好一點。
從國小開始,邱琦嵐往往就為了趕上學校的進度而熬夜念書直到清晨,邱媽媽回憶起重考的那一年表示,當時琦嵐沒有任何的補習,任何的教學,就這樣一個人整日坐在書桌前,每天更是睡不到二個小時!「有時候看著自己的女兒讀到打瞌睡,想起來直叫人心疼!」對內,對外,邱家那年為重考所花的心力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,但成果也在一番的努力之後展現出來。如今琦嵐考上了輔大社工系,邱媽媽也可以驕傲的說「琦嵐,我的女兒,她做到了,她終於也成為輔大的一員。」
如今,只要時常走訪輔大夜間部大樓,還是可以看到形影不離的邱家母女。在學校裡,楊曼娟「媽媽」的身份並不影響她與師長、同學相處的情形,彼此間的互動關係也有如師生、朋友一般融洽。邱媽媽表示,老師上課時往往會忘記她是媽媽而對她提出問題,甚至點名,而她本身也時常被老師的精彩教學所吸引,渾然忘我的提出想法請教老師,邱媽媽高興地說:「同學分發講義或餅乾時也從沒忘記我一份,甚至還因為我是媽媽而多給了一份餅乾呢!」
社工系的生活已經過了半年,琦嵐覺得這些日子以來她過得很新鮮,但也由於失聰的因素,使得英文學習得很辛苦,琦嵐說:「還好,學校方面很照顧我,請了工讀生與老師來來幫助我,讓我能夠順利的完成半年的學業」。在邱媽媽陪伴女兒讀書的日子裡,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上英文閱讀課時,課堂老師包修女為了讓琦嵐有練習說英文的機會叫她上台讀英文,琦嵐在無法推辭的請形下唸了一篇文章,邱媽媽說:「老實說,以略懂英文的我來說,實在聽不懂她在唸什麼,但是聽到寂靜之後的掌聲,讓我不禁濕紅了眼眶,無限的感激湧上心頭,久久不能自己。」
提到考上社工系的理想與抱負,邱琦嵐覺得社工系確實是她最好的選擇,就像媽媽一向熱心公益,時常去當義工教些單親家庭的孩子或問題學生讀書一般,「我將盡我所能的學習知識,希望以後能夠回饋給一些需要協助的人士。」
$$「殘障者的大學之路」之二
$$張禮誠 克服視障 走出自己
張禮誠知道自己的身世,是在通過視障甄試,入學輔大數學系的第一天。他對照著戶口名簿填註冊單,他的臉貼近註冊單至五公分的距離,讓僅存弱視的左眼單獨做著早已習慣的吃力工作。「奇怪!為什麼我的名字下面寫『三男』,我們家只有兩個小孩啊!」他決定打電話回家問個明白。
接電話的是他爸爸,支支唔唔的說著要幫他搬宿舍等事,顧左右而言他。禮誠又撥電話到他媽媽的公司,一切才真相大白,原來,他和妹妹都是被領養的。都已經二十一年了,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本應該激動的衝擊到哪裡去,或許是一路走來的順遂;生活上的多采多姿;加上本身樂觀的個性,讓他雖然訝異,但仍然以平常心面對這個事實。在電話裡,只問了媽媽:「我生父生母是不是那個乾爹乾媽?」他語氣平靜的令他媽媽擔心怕他承受不了,儘管他一再強調自己沒事、很好。
他回想起那個怪異的下午,就在他準備視障甄試,從淡大歷史系轉到輔大數學系的前夕。那天,爸媽堅持下他一定要去醫院見他素未謀面的乾爹,口口聲聲說這件事對他很重要,如果這次不去,說不定就沒下次了。於是他在醫院的隔離病房,見到了躺在床上的「乾爹」;他也見到了乾媽,奇怪的是,乾媽竟然第一句就問禮誠:「你小時候字寫得好醜喔,現在有沒有好看一點?」。他還見到了乾爹乾媽的兩個兒子,他們各大他一歲和二歲,而他們竟然知道他要轉學的事,還特別叮嚀他要仔細考慮清楚。禮誠雖然滿肚子胡疑,還是穿了防塵衣進入病房,乾爹乾媽的大兒子不停的搖著昏迷不醒的病人:「爸,快醒來,醒醒啊!爸!爸!」禮誠站在病床邊,看著仍昏迷的病人,不久之後即離去。
那天下午的事,似乎就到此告一段落。一直到大一入學那一年,他發現乾爹和乾媽竟是自己的生父生母時,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個悲慘故事的主角:生母懷他的時候因為患了德國麻疹,使禮誠天生右眼失明,左眼弱視,而生母也因此變成弱視。當時家裡貧窮,無力撫養第三個小孩,只得把禮誠送人領養。禮誠的弱視是在六個月大時才被養母發現,養母從禮誠小時候就訓練他獨立,自己能照顧自己,而不把視障當成一大障礙。因此,從小禮誠就不覺得自己和其他小朋友有什麼不同的地方,反而因為本身個性活潑外向,還常常是帶頭玩的。
現在的他,在校園裡走動、在各個啟明社團或學校間穿梭,他甚至騎摩托車、談戀愛、打籃球、排球、撞球,他也翹課,還參加歌唱比賽,拿下好幾次的冠軍。輔大輔健社認識他的同學都說:「他哪有像視障生,過得比我們還正常!」禮誠說:「我什麼都看得到,只是不清楚而已。」但是事實上,他的視力狀況是很糟的,除了右眼全盲,左眼弱視,而且眼球會因為不能控制而一直移動,因此沒辦法戴眼鏡矯正,父母和老師都十分擔心他的視力會不停的惡化,因為有太多人像他一樣,最後導致全盲。禮誠今年二十五歲,他們希望他的視力不要退化,一直保持目前的狀況。
一直和禮誠保持聯絡的高中輔導老師馮文秀說:「他一直很樂觀,甚至在心態上還比其他正常人健康,我本來以為他是裝出來的,但是跟他認識這麼久,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,才確定他是本身個性如此。」馮老師說起禮誠時顯得格外熱切,「我第一眼見到他時,根本不相信他有嚴重弱視,他就是很活潑,笑嘻嘻的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,他跟我說他打籃球或做其他的事情,因為那些根本不是想像中視障生能做得到的。他雖然弱視,但是功課很好,所以都被排進資優班。雖然我身為他的老師,但是我真的很佩服他。」馮老師還記起許多關於禮誠在高中有趣的事情,例如用望遠鏡看黑板上課。
「望遠鏡」是禮誠求學的一大特色,甚至在高中時還成為班上的焦點。
「在高中下課我的望遠鏡一定被搶走,因為班上男同學都會拿去看對面醫院的護士在換衣服,那時候大家都知道資優班有一個拿望遠鏡上課的學生。」禮誠想起來邊說邊笑。望遠鏡一直用到輔大大二才停止,因為長期舉著望遠鏡的左手肘關節已經活動不良了。
馮文秀老師現在是禮誠的好朋友。在高二下時,他的輔導室一度成為禮誠最好的避難所。當時禮誠決定轉到社會組,因為師長們都擔心必須時常用到眼力的自然組科目,會使他的視力惡化。轉組後,禮誠被分到社會組資優班,開始了高二下整學期在輔導室的日子,除了考試出現在班上,其他時間都躲在輔導室自己唸書。他發現自已空降到社會組資優班,不能融入班上的環境,於是開始排斥新同學,獨來獨往,輔導室成了他情緒疏通的管道。在他的要求下,老師把他轉到社會組的普通班,一直到畢業,順利考上淡大歷史系。
考大學的時候,禮誠的老師和父母都很擔心他會考不好,倒是他自己很清楚狀況,他說:「我知道我比其他視障考生佔優勢,最起碼我不用點字,而且從小我就讀普通學校,很熟悉競爭的情況,不像大部分的視障生都唸啟明學校,在功課上就比較不注重。」
禮誠最近結交了一群在台中啟明學校的小朋友,他幾乎每個禮拜都往后里跑,禮誠有點失望的說:「可是最近因為功課重,只好跟他們約法三章,等我考完研究所才能見面,實在好想他們喔!」。台中啟明學校全校師生都認識他,上次他生日,全校還幫他慶生。禮誠喜歡和他們在一起,他想讓那些小朋友知道,雖然眼睛不好,還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樣,甚至更好。
在日常起居上,禮誠騎摩托車,而且不比一般人慢,他提起他騎摩托車的感覺:「人家說雙眼視覺看東西是立體的,單眼視覺是平面的,但是我覺得現在很好啊,雖然我不知道立體是怎麼樣的,騎久了距離差不多都知道。就像一個近視的人,如果他從來沒戴過眼鏡,他也會適應得很好。」坐公車比較麻煩,常常會因為看不清楚公車號碼而錯過,禮誠說他必須注意其他等車的人是否也要搭同一路車,然後必須跟著他們。他還談起一次難忘的經驗:「曾經有一次要回家的時候坐錯公車,結果輾轉到了火車站的時候,都沒班車了,而且還被鎖在火車站裡面。」被困在火車站的禮誠,在蚊子的攻擊下無法入睡,於是開始火車站大冒險,在偌大的車站裡,探訪平常無法接近的房間,「好刺激,我還進到車長室,戴車長的帽子,好好玩。」他天生樂觀的個性還帶了調皮的性格,輔健社的同學都說:「禮誠話最多了,有一大堆事情可以講。」
弱視和半盲對禮誠來講不足以使他異於其他學生,至於因為視障而無法聽懂的課程,他都靠課外自修。他說:「其實都是這樣子,只要我花時間去唸,我一定唸得比別人好,雖然唸書時間相對來講要比較久。」
「有很多我們認為很負面的事情,在禮誠身上,它們變得無足輕重。」
馮老師認為,禮誠自信樂觀的天性,再加上媽媽以訓練他獨立的方式教導他,使禮誠能坦然面對困難,就連師長們認為衝擊最大的真實身世,禮誠依然處之泰然。禮誠說他最近迷上跟老人講話,因為他親生的爸爸目前在榮總療養院,禮誠去看過他幾次,他說:「雖然不能跟他聊些什麼,但是覺得聽老人講講話蠻好的。」馮老師說,禮誠面對生活的態度,每件事都像是一道甜甜的菜,偶爾有一盤苦的菜,他頂多覺得很奇怪,為什麼今天的菜是苦的,其實是其他的菜實在太甜了。
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六點多的下班時間,禮誠快步走在學校對面車水馬龍的街上,愉快的與認識的同學打招呼:「我要去拿照片,然後到超市買東西煮給室友吃,因為今天晚上他要考試。」冷冷的天氣他還穿著短袖籃球衣。這是禮誠在大學最後一年的其中一天,和大部分的大四學生一樣,他也在煩惱未來的方向,還有努力用功,希望不要有科目被當,這樣他才能順利畢業。